当中年人所惧怕的压力全部袭来 | 科幻小说
本周的主题是「虚拟」。你有怀疑过自己所处的现实不是真实的世界吗?如果有一天,你发现周围的一切都突然有点不对劲,那或许是你被拉入了虚拟世界,又或许,是你终于获得了窥见真实世界的能力。
作
者
简
介
| 刘艳增 | 现居上海,科幻文学爱好者和创作者,自由职业。热衷于创作现实主义科幻作品。代表作《优雅的叠加》《上帝之方》。《三体:量子蜂群计划》获得2019年首届《三体》主题科幻征文大赛短篇一等奖。
二十四点零一分
全文约17600字,预计阅读时间35分钟。若担心时间线中途断裂,点右上角菜单选择浮窗,随时回传。
一
屋顶炫目的灯光刺得我眼睛生疼,我挣扎着想要坐起来,脑后一阵剧烈的刺痛让我忍不住呻吟了一声,又重重地躺回床上。
之前发生了什么?这是哪里?
我喘着粗气思考着,这时的思考是支离破碎的,随着呼吸逐渐平静下来,意识慢慢回到身体里,记忆的碎片一块块跳了出来,拼凑出一个充满了抖动和尖叫的场景。
没错,我遇到了车祸。
在接女儿从幼儿园回家的路上,我要在一个十字路口右转,对面的黄灯刚刚闪起,我的方向盘也还没有打到位,就在那个瞬间,我突然听到右后座女儿的方向,传来一声轻轻的冷笑。
我莫名其妙地向那里看了一眼,就一眼。
我后来一直感到惊奇,撞车的声音并不像想象中那样有一种清脆的爆裂感,在车里人听起来,它甚至显得异常沉闷。
我发誓,时间一定是在撞击发生时发生了卡顿,我甚至能够冒出“到底发生了什么”的疑惑。在那之后,时间像野马一样狂飙,世界突然癫狂地旋转,机体的碎裂声、大货车的叹息声、我的低吼声和女儿的尖叫声,汇成一曲悠扬的旋律,流淌在逐渐虚弱的意识里。
女儿!我差点喊了出来,顾不上后脑的刺痛,滚下床冲了出去。
这里确定无疑是医院,一个安静的医院。不光我的病房是单人病房,楼道里也看不到一个人。我大声呼喊着:果果!果果!
旁边房间的门打开了,一个医生走了出来,他戴着一个我从未见过的蓝色胸牌,那上面没有标明他的职务,只有一个近似圆形的白色图案,图案右侧是他的名字:陆绍良。我的女儿果果,被他后面的护士抱在怀里。我冲过去要接过她,她害怕地扑回到护士的肩头,大哭起来。
陆医生和另一个护士一起搀住我,对我说:“先回病床吧,你的状态还不稳定。”
我重新在病床上躺下,眼睛仍然盯着果果。脑后没有那么痛了,我费力地冲女儿笑了笑,说:“宝贝,来爸爸这里吧。”女儿收住了哭声,她点点头又摇摇头,护士放下她,她像一只惊恐的小鹿,跑到门外躲了起来。
我还是不敢完全确定,在车里听到的那声冷笑是不是女儿发出的。轻轻的,冷冷地,没有感情,像极了她早上的时候对我说的那句话。早上把女儿送到幼儿园门口,她扭头就走。我对着她的背影喊:宝贝,你忘记了什么?她走过来,我笑着张开双臂迎接她,这是我们每天分别时的动作。接下来,她应该在我的脸上甜甜地亲上一口,然后对我说:我爱你爸爸!再见!
但今天没有,她的脸上是我从未见过的冷漠。她把嘴巴附到我耳边,轻轻对我说:如果再让我看到你和田田阿姨在一起,我会用戒尺打烂你的脑袋。
戒尺打屁股,是我和她的妈妈对她最重的惩罚。在她的概念里,戒尺是最可怕的事物之一,即使是她最厌恶的感冒药,只要拿出戒尺晃一晃,她也会乖乖喝下。
这样的话以前不可能从她嘴里说出来,尤其是用那样的语气。现在想起她当时的表情和语调,我仍然打了一个寒战。
她说的田田阿姨,是我公司的会计,负责往来帐和银行贷款业务。田田去年毕业后就来到公司财务部,她长得姣小可爱,看上去柔柔弱弱的,两个梨涡有点林嘉欣的味道。一次员工餐会上,我见识了她的酒量,尤其是酒后的秀美和端庄。那之后我对外沟通经常会带上她,她也成了我联系贷款的主要帮手。因为这个原因,江岚前段时间对我有一些误会,但她最激烈的质疑也不过是半开玩笑地揶揄,我始终没当回事。现在看来,江岚是真的上了心,并且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地让女儿知道了,麻烦的是,果果竟在心里长出了小小的怨愤。
可即便如此,果果早上的表现也显得太奇怪了。
陆医生告诉我,不幸中的万幸,车祸中女儿没有受到任何伤害,而我也只是重重地撞到了后脑晕了过去。交警立刻联络了120,把我送到这家医院。对我的诊断很快出来了,只是轻微的脑震荡,在医院静养两天就可以。车祸发生到现在其实还不到一个半小时,我昏迷的时间并不长。陆医生说他已经联系了我的爱人江岚,她正在赶过来。
我谢过了陆医生,跟他说想休息一下,把他打发走了。今天我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处理,这件事重要到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,就必须在今天完成它。
昨天晚上,我带着田田一起和银行的梁主任吃饭,最大目的是为了敲实今天应该到位的贷款。梁主任大着舌头说,这笔款子不大,也完全符合条件,没必要这么客气。回来的路上,我告诉田田明天盯死梁主任,贷款到位要第一时间就通知我。
这笔贷款,我会全部用来还清借金剥皮的高利贷。高利贷下周到期,抵押的是我的房子。换句话说,今天贷款到不了,下周我的房子就归金剥皮所有了。
我拨了田田的电话,无法接通。我有些焦躁地挂掉然后打给梁主任,一样是无法接通。我又连着打了三次,他们的信号中,仍然是那个单调得令人窒息的提示音。我猛地坐起来,却茫然地不知道该做什么。现在已经是下午一点多,和这笔要命的贷款有关的两个最关键的人,我一个都联系不上。
江岚来了,母亲一脸担心地跟在她的身后。
母亲走近病床边,她想抓起我的手却又没抓,只是搓着自己的双手,语无伦次地念叨着:“娃儿……听说你没事,快吓死妈了……”
女儿一见到江岚,就扑进她的怀里大哭起来,一边哭一边扭头看我。
“你自己不要命,不要拉着果果一起!”她似乎恨恨地说。
我愕然,刚刚经受惨烈的车祸,我的人还躺在病床上。虽无大碍,但做妻子的第一句话竟然是指责。并且这个妻子,是大家口中那个“最温柔体贴的爱人”。
我愣愣地看着她,不知道该说什么,母亲的脸色沉了下来。
“岚岚,你不应该先关心一下他的伤势吗?他毕竟是你老公......”母亲有些不满,但仍然平静地对江岚说。
“妈,别说了。”我摆摆手让母亲停下,她们是邻里间婆媳关系的典范,两人从来没有红过脸。不论今天到底发生了什么,不能让她们在今天、在这里、因为我而争吵,“岚岚,你先带果果回去吧。不用担心我,我现在状态还可以。”
这不是江岚该有的样子,她今天一定有什么不对。她像一座雕塑一样站在那里,似乎绝不肯再靠近我,脸上像是蒙了一层灰白色的纱,眼神空洞而冷漠,她的声音像是……她的声音很像是今天早上,果果和我分开时说话的样子!
她和果果,到底怎么了?
江岚沉默了一会,抱着果果转身离去。母亲脸色铁青看了看我,没再说话。
我不能把心思放在这上面,我要继续联系田田和梁主任,打电话之前我先打开微信,给江岚发了一条信息:消消气。我爱你。
那条信息“咻”地一声跳进对话框里,它的内容变成了:你发什么神经?有病!
二
我一愣,慌乱地撤回那条信息,一字一字地重新输入:消消气。我爱你。信息仍然是:你发什么神经?有病!
我又撤回,难道是手机出了问题?还是微信抽筋了?或者是谁的恶作剧?
再往上翻看我和江岚的信息,我愣住了。我收到江岚的上一条微信,是她昨天晚上发给我的,当时我和梁主任还有田田酒喝得正嗨。我记得那条微信,千真万确地记得,江岚发给我的内容是:老公,孩子睡了,我在等你。我就着酒意回了一条肉麻的信息:好老婆,么么哒。
可是现在,她发的那条信息变成了:又和那个田田在一起?呵呵。而我回的信息却是:天天疑神疑鬼的,你累不累呀?!
我头上冒出了冷汗,继续向上翻着,然后我震惊地发现,我和江岚那些甜蜜的调侃和温情的语句,一条都不见了,取而代之是我从没见过的信息内容。在这些内容里,每一句我们向对方说出的话,几乎都是在相互指责,互相抱怨。
我颤抖着手指点进江岚的朋友圈,去看最近的一条,那是她昨天中午发的,内容应该是“没有什么岁月静好,不过是有人替你负重前行。”并贴上了我和她的一张合照,我记得我当时还点了赞。但现在,那条朋友圈变成了:“折磨,还是相互折磨,这真的是个问题。”下面配了一张女人掩面而泣的意象图,时间是昨天12:13:14,我那个点赞已经消失了,取而代之的是我发出的两个表情符号:疑问和怒火。
后脑的刺痛又在折磨着我,过度的迷惑已经让我变得一片茫然,我又翻看着另外几个朋友的对话框和朋友圈,无一例外地看到一股股灰暗的情绪在迸发。每个人都过得不如意,每个人都牢骚满腹,每个人都在拼命地释放负能量,每个人都不是我平时了解的那个人。
我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手机,麻木地又拨了田田和梁主任电话,仍旧全部无法接通。这里好像是个与世隔绝的世界,又或者,我的手机被人动了什么手脚。、
眼前的一切都变得光怪陆离。我呆坐在病床上,思维似乎已经停止。
在我刚才昏迷的一个半小时里,医生们对我做了什么?
无论如何,我要先找到田田;无论如何,要先离开这个鬼地方。
我从恍惚中回过神来,对母亲说:“妈,你先下楼,在外面打个车等着我,我要出去办事情。”
母亲迟疑着,我安慰她说:“你放心,我不会没分寸,检查结果早就有了,不碍事。”
母亲摇摇头说:“我相信你不会胡闹,我想说的是……你爸爸他……”
我已经走出病房。
我刚要敲医生办公室的门,门开了,他看到是我有点诧异:“您找我吗?”他像是急着出去,冲我挥了挥手里的一张报告,“您先稍等,我先去把这个交给护士,也是关于您的。顺便告诉您,下午还要给您做一次全面检查。”
就在他向我挥动报告纸的那一瞬,我瞥到它右上角盖了一个鲜红的印记,“TEST”。又是检查!一股怒火升到我的后脑,让那里又疼了起来。
我走进办公室内间,看到医生办公桌上有一个灰色档案盒,封面上盖着同样的“TEST”印记,我拿起档案盒,看到了自己的名字。我没有再多想,把档案盒合上夹在腋下,匆匆走出医生办公室,然后我左转走向护士台反方向,我知道,楼道尽头有一个安全楼梯出口。
我打了一个寒战,楼梯里的温度比病房低了十几度,我身上却只有病号服。我小跑着一路冲到一楼大厅,然后拨打母亲的手机,电话还没通的时候,我已经被医院大厅的景象惊呆了。
这里完全没有病房那一层的安静。挂号和取药窗口前全部都挤成了一团,人们一边怒吼着一边谩骂着;无数人阴沉着脸,呆坐在等待区的长椅上;一对绝望的夫妇正在抱头痛哭,而他们的孩子坐在中间一脸的漠然;咨询台旁边的几个病人家属正在和工作人员激烈的争吵,一个男人甚至隔着工作台揪住了对方的脖子,直到两个保安冲过来用两记狠狠地警棍打得他头破血流。
母亲在电话里告诉我,出租车已经在大厅门口,我顾不上多想,冲出去上了那辆车。
我在车上转回头去看那个大厅,随着车辆在加速,混乱的人群已经看不到了,一座五层高的白色建筑映入我整个视野,我看到了建筑顶部醒目的红色标识字:B市第六人民医院第二分院。
这是一家精神病医院。
我心有余悸地对司机说:“师傅,S银行。”
我看着车窗外的街上,天空仍然是阴的,雪似乎越下越大了。路还是有点滑,司机却开得很稳。大街上多了一些车祸,每年下雪都会这样,但今天似乎尤其多,十来公里的路,竟然看到将近二十起。今天的人们好像都是暴躁的,隔着车窗就能听到他们的吵闹,以往安安静静等待交警来处理现场的事主,无一例外地都在争吵着、撕扯着、甚至大打出手。
这仍然不是我熟悉的那个世界。
三
我把那个档案盒放在膝盖上打开,只看了一眼我就又合上了它,它是全英文的,我一页都看不懂,最后面附着几张图形报告。
我想起有一个做脑科的医生朋友,他叫林荫。我用手机把那几页图形拍照,给他,附上了一句留言:帮我看一下,这个是什么情况。
路上我打电话到公司财务部,出纳跟我确认了田田今天确实没有出现过,并且贷款当然还没有没有到账,梁主任和田田电话却依然无法接通。从能够打通别人电话这一点来看,手机应该已经正常了,越来越明显的感觉是,梁主任和田田在躲着我。
一件事,如果你非常害怕它发生,那它必然会发生。我在心里苦苦地笑,甚至已经在考虑:如果贷款不到该怎么办。真正留给我的救命手段,并不多。
出租车在S银行门口停下,我让母亲在大堂休息,自己一个人冲上二楼。我推开梁主任办公室的门,他正和一个信贷员谈话。看到我进来,他摆摆手让信贷员出去。
我一屁股坐在对面,压住心里的怒气,盯着他的眼睛说:“什么情况?”
梁主任推了推眼镜,像是琢磨着怎么和我说:“经过审核,你不符合我们的放贷标准。”
我几乎要跳起来,还是忍住了:“主任,你昨天晚上可不是这么说的。”
梁主任尴尬地笑笑,但口气不容置疑:“说句实话,你公司销售虽然不错,利润却出乎意料得差。你自己不会没有意识到吧?”
我奇怪地看着他,这不是他平时的样子。多年交情,很多事大家彼此心知肚明,但他现在在打官腔。
我烦躁地制止了他的话:“你到底想说什么。”
梁主任像是舒了一口气:“千把万的收入和不到三十万的利润,门槛都没到,想帮你我也帮不了。”
我脑子里一炸:“不到三十万利润?谁跟你说的?是……田田?”我怔了一会儿,“你还听说了什么?”
梁主任目光变得冰冷:“我什么也没听说。钱的事,你还是自己另想办法吧。”
我的心沉了下去。
我失魂落魄地离开S银行,母亲在后面叫我我也没听到。
我奇怪自己没有像想象中那样崩溃,大脑甚至在自动运转着下一步的对策。事实上,只要不被慌乱占据了头脑,路并不止一条。
停掉所有的应付款,一周内应该可以凑出不少钱,用这些钱跟金剥皮办一次借新还旧,继续承受高利息也没什么大不了。供应商那里,只能去多说几句好话。
一件事,如果你非常害怕它发生,那它必然会发生。那么两件事呢?
出纳打电话过来,接起来的那一刻,我甚至期盼着她会告诉我,之前的一切都是假象,贷款已经到了。但她明显压制不住慌张,结结巴巴地对我说:“老大,出事了……公司账户被封了!”
我突然间有一种想笑的感觉,也许用“离奇”来描述我今天经历的一切,一点都不过份。出纳说,就在半小时前,法院突然查封了我们的主账户,申请人我们最大的供应商。
理由呢?我无力地问。
“只收到了法院的通知和供应商的债权声明,他们已经停止供货,并要我们本周归还全部货款,老大……现有资金加上本周进账,也还要差一点……”
我惨笑着挂了电话,却几乎已经想明白了一切。
突然反悔的银行,异常较真的梁主任,虎视眈眈的金剥皮,一剑封喉的供应商,还有……神秘消失的田田。在业务上,只有田田,和所有这些人都有深入地接触;只有她,知道我所有的资金计划。
还有我微信里那些奇奇怪怪的内容,它们是怎么来的?我的手机必然被人动过手脚,但我几乎从来都是把它放在身上,除了在公司里,我偶尔会手机放在桌上后离开办公室。能够进出我办公室的人不多,田田算是最频繁的一个。
但是,她为什么要这样对我?
我突然想到了一件事,转身看到母亲,她正在强作镇定地看着我。我对她说:“妈,你刚才说到爸爸,他怎么了?”
母亲的泪水湿了眼眶,她叹口气对我说:“你爸他……想见你。”
见到父亲的时候,他正歪着头斜躺在病床上,嘴里喃喃地嘟囔着什么。
路上母亲对我说,护士上午给她打了电话,说父亲自己突然跑去见医生,护士看见,父亲在向医生下跪。
下跪?我满脸疑虑,护士搞错了吧。这么多年来,我的父亲我最了解,他唯一的缺点就是自尊心太强,即使是面对生死。
这一点让我们又敬佩又心痛。
自从他知道自己生了肺癌,并知道不能手术切除之后,他告诉我他不想做放化疗治疗。痛苦而悲惨地活着,不如在痛苦还没爆发时有尊严地死去。我不想去反驳他,而是一边寻找新的方案,一边让他住进临终关怀医院。
一个朋友推荐质子重离子疗法,我问他愿不愿意去做。问的时候我心里也是颤颤的,据说一个疗程要将近三十万。父亲也许后来自己打听过,我再提起的时候,他都是烦躁地摆摆手说那东西没用。虽然如此,我还是瞒着他预备了一笔钱交到母亲手里。母亲每天的任务除了陪伴,就是劝说父亲答应做这个治疗,最新的情况是,他仍然坚决反对。
但今天,不一样了。
父亲睁开眼睛看到了我,他眼神里满是恐惧,虚弱地对我说:“娃儿……救救我……”
我鼻子一酸,握住他的手,他的手冰凉而粗糙。我说:“你怎么了?你想怎么样,跟我说。”
他还是看着我,我觉得他的眼神里不光是恐惧,还有满满的求生欲望。他说:“我还不想死……你上次说的……那个什么重离子……要是你钱够的话……带我去吧……”
我的眼泪不争气地掉了下来。从小到大,父亲是我精神力量的重要来源。每当我闯了祸被妈妈打骂,总会去找父亲,被他宽厚地搂在怀里。他很沉默,却每次能把我断掉的书包带、拉坏的拉链、还有踩瘪的皮球修好。在我印象中,他是强大而坚实的存在。这样一个存在,现在却在乞求当初他所保护的那个人,让他活下去。
我为刚才自己想到的解决方案感到耻辱,我在心里重重地发誓:哪怕让我倾家荡产永不翻身,我也不会再打母亲手里那笔钱的主意。
金剥皮似乎一直在等我的电话,我平静地对他说我已经没有能力还贷,我让他去我公司等我,带好协议和公章。
就在我讲完要挂掉电话时,母亲用力地从我手里接过了它。她用我少见的冷静坚决的口气对金剥皮说:“你不必来了,我们今天就还钱。”
我张大嘴巴看着母亲,她依然很平静。她拿出一张银行卡交到我手里:“这是你准备给你爸治病的钱,还有他留给我的一点钱,你都拿去吧。人命重要,房子也重要,这个钱不花人命还在,但房子就没了。你先应个急吧。”
看我还要说什么,她制止了我,对我说:“这个钱是我借给你的,你是要还的。至于什么时候还,就看你的本事,也看你爸的造化了。”说完她终于不再平静,而是低下头任自己的肩头无声地抖动。
细碎的雪花越发密集,它们的速度和硬度就像是被冰锄溅出来的冰碴,狠狠地打在我的脸上,似乎想让我记住这冷与痛的滋味。
我已经泪流满面。
四
天已经黑了,我给母亲打了车让她先回去。临上车时我对她说:“不要怪江岚,也不要和她吵架,我确实让她担心了。”
母亲奇怪地看着我,像是不懂我在说什么。
我说:“今天她在病房确实不该对我说那样的话,她以前都不是这样的,这你也知道。可能是因为过于担心果果,她才会口不择言。”
母亲仍然一脸茫然,像是在回想当时的场景:“她没说什么呀,只是确实说担心死了你和果果,还说只要你人没事就好。她还给你削了苹果亲自喂你,你不记得了吗?”
我呆呆地看着母亲,我确实不记得了,母亲说的事应该没有发生过。但我不敢对母亲这样说,我牵起嘴角笑了笑:“当然记得,我是说……”
母亲扶着我的肩头:“儿子,别胡思乱想。你去忙你的,妈相信你,家里我会替你照应好的。”
我的大脑疯狂地旋转着,直到刚才之前,我一直觉得我今天遇到的一切都极不正常,每个人都不是平时的样子,每件事都显得那么诡异。可母亲的话让我知道,江岚在病房里做了什么,我和母亲看到的是似乎是不一样的。
难道我今天看到的一切,都是假象?是我的幻觉?
我想到那个盖有“TEST”红戳的报告,难道这和这个医院、这个报告有关?
但我马上否定了这个想法,果果在进幼儿园之前对我说的那句冷冰冰的话,说明这种不正常,在我进入医院之前就开始了。
还有田田。如果说贷款的异常都与田田有关,可她是如何影响了果果?如何影响了江岚?如何影响了医院大厅里和街头车祸现场那些暴怒异常的人?
我觉得自己真的要疯了。
我沿着窄小的单行道漫无目的地走着,不知道走了多久,路边的排档已经换了第二拔客人。雪有些厚了,它们在我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,告诉我这个世界仍然是一个真实的存在。
但这个判断,很快就被另一件事否定了。
对面一个商场的大屏幕上,左上角显示着当前的时间,它的数字竟然是:44:44:44。
我苦笑了一下,我现在已经知道,我看到的东西不一定是真实的,但我还是忍不住拿出手机来看时间。今天的一切都对我刺激过度,我根本没有留意过时间。
手机上的时间是44:44:59。
我把手机关机重启,启动成功它会播报时间。毫无感情色彩的女声机械地播报着:现在时刻44点45分32秒。
我穿过两个十字路口再左转来到一座钟楼下面,它的夜光数字能在这里清晰地看到。大钟的时针指向了九点不到的位置。
但今天的大钟是另外一个样子。它的表盘上有两圈数字,里面一圈是12,3,6,9,外面还有一圈,清晰地标注着36,27,30和33!
我嘿嘿嘿地傻笑了起来,身边的人绕开我走过,不时有人好奇地回头继续看着我。我失神地拨通林荫的电话,问他:“告诉我现在几点钟?”我听到他紧张地回答:“我刚刚看到你的信息,正要给你打电话......44点46分啊,怎么了?那到底是谁的报告?快告诉我你在哪?我来找你。”
我和林荫坐在暖腾腾的咖啡厅里,我身上厚厚的棉衣和林荫的大衣形成可笑的对比,服务员离开时好奇地看了我一眼。
林荫严肃地问我:“你发给我的那个东西,到底是是谁的报告?”
“是我的。”我回答。
林荫沉默了一会,继续问:“除了这几张图,还有没有别的资料?”
“还有前面的几十页报告,都在我手里。”
林荫接过我手里的档案盒,取出那厚厚的一叠英文报告,一页页认真地翻看起来,一边看一边眉头紧锁着,时不时翻回去看前面已经看过的某页。
“你能不能告诉我,你在这里面看出了什么?”我的心已经沉静了下来,但仍然想知道报告的内容。
他抬起头盯着我的眼睛,缓缓地对我说:“除非你在耍我,否则这实在太离奇了。图形上的参数有一些我根本没有见过,以目前国内的能力,这些参数都没有办法进行侦测。文字报告中有一些是非常前沿的术语,它们那些组合在一起的说明和分析,我看得似懂非懂。如果这真是你的报告,我不妨用你能理解的方式来猜测一下......”
他翻开一张图形报告给我看,那不像是我平时见过的脑电波图,的确有很多莫名其妙的曲线,曲线被标注成不同的颜色。但我很快发现了一个规律:每一种颜色只被用在两条线上,一条实线,一条虚线。
林荫一字一顿地对我说:“这个脑电波图形,是两个完整大脑活动的叠加!”
我又懵了,脑海里出现模模糊糊的知识碎片,“你是说,我是人格分裂?”
他直接打断了我:“人格分裂怎么会有这种脑电图......多说了你也不懂......事实上,我也不太确定这意味着什么......”
我反而镇定下来,既然我的状态比人格分裂还要离谱,何必再去害怕什么。
我们两人沉默了,良久,林荫似乎有些迟疑地对我说:“你对我之前给你做过的治疗,真的没有任何记忆?”
我一惊,“什么治疗?”
林荫好像在下决心告诉我一个秘密,“好吧......看来你是真不记得。从去年开始,你偶尔出现精神异常现象,江岚带你第一个来找的人就是我。你的症状像是癫痫,又像是精神分裂症,我曾给你安排过几次会诊,用过许多药,却不起任何作用。你的状态越来越差,所有人都不知道为什么,直到最后,江岚说出了那个秘密。”
“秘密?”
“对,一个只有你和江岚知道的,十年前的秘密。”
我脑子里划过一道闪电!我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了!
一件往事无法控制地占据了脑海,那是十年前的另一场车祸。多年来我一直在欺骗自己,它的发生与我无关。
那时候我和江岚结婚刚两年,有一天我去接江岚下班出发晚了,心里有点着急。我车开得稍快,到一个十字路口时黄灯已经开始闪烁,我想冲过去,但我前面的货车却好像想停下来,我焦急地按着喇叭催促着它,它受到我的鼓励加速冲过白线,我紧紧跟在它的后面。
由于视线被阻挡,我并没有看到前方有一辆白色小轿车正在右转。货车司机应该认为轿车会让行,但是它并没有,而是似乎走了一下神。当货车发现这一点时刹车已完全来不及,惨烈的一幕发生了。
货车重重地撞上轿车的中部,让它变得像一只被农药淋身之后垂死挣扎的蚕,它痛苦地在空旷的十字路口翻滚着,一股白烟从车身下方喷了出来。
穿过十字路口后,我的心一直在狂跳,但我拼命安慰着自己我没有过错。晚间新闻里,我看到了那辆几乎被一切两半的白色轿车,车主当场死亡。我跳过去关上电视机,把自己蒙进被子里崩溃地流泪。
那段时间我没有去上班,江岚也请了假在家里陪我。她每天安慰着我,陪我看书,陪我在小区里散步,但我们再也不看电视。警察还是找上门来,他们确认了我的身份,向我了解了当天的情况,最终仍然确定我没有责任。但我自己知道,如果我当时不是那么着急,而是像以前一样再等一次灯,我就会改变那个车主的命运。
我想起,在今天我遇到的车祸中,右转的车辆变成了我自己的车。而今天那辆肇事的大货车,和十年前的大货车一样,它本来是想等红灯,但它也同样像十年前一样,被后面的一辆急躁的轿车,用喇叭催促着闯过了黄灯!
如果我今天死了,会和十年前那位无辜的司机是完全相同的死法。
这是命运冥冥中的安排?还是有人刻意策划的精妙复仇?
不远处一张咖啡桌上,一个女孩儿被这里温暖的空气熏得俏脸通红,她只穿了单衣,却在微笑着用纸巾为自己扇着风。
而我却像是一个在万年冰窟中不断坠落的困兽,寒冷而绝望地看着眼前的林荫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黯淡......
不知过了多久,我发现林荫仍然在看着我,他的眼神里充满了关切和焦急。
我虚弱地问他:“我的病,和十年前那场车祸有关?可我完全不记得......还有今天的车祸,和十年前的车祸如出一辙!还有......为什么今天我看到的事,都是平时不可能看到的,为什么今天会有四十八个小时......”
我不指望林荫能够回答每一个问题,他也似乎没有听清我都说了什么,他摇摇头说:“会诊中有一位老教授——他叫丁墨山——他明确反对采用外科手术的方式对你进行治疗。他向我提出,要把你转到他所在的分院,就是这份报告上注明的六院第二分院,继续为你治疗。后来你办了转院手续,再之后的事,每次再问丁教授或者江岚,他们都对我闭口不言。”
林荫摇着头,“所以,你问我的那些问题,我真的说不清楚。我无法判断哪些是你的幻想,哪些又是真正奇怪的现象。”
我咯咯笑了起来,指着他说:“你不会是我的幻想吧......哈哈哈......你刚才明明也告诉我,现在是四十四点......”
我的话没有说完就停下了,因为我发现林荫的目光穿过落地窗,落在了一辆车上,那辆车上有第六人民医院的显著标识,有几个人从车上下来,走向咖啡厅的大门。
他们找到我了。
我站起来,把桌上的咖啡一饮而尽,然后对林荫说:“这辆车应该不是我的幻想,你应该对我说保重。再见。”
林荫并没有对我说“保重”,在我跨出咖啡厅后门门廊的时候,我看到他若有所思地端起咖啡杯,小小地抿了一口。
五
和林荫分开之后,我并不想回家。但在这样寒冷的冬夜,我已经在外面滞留得太久,今天我决定在公司过夜。
出租车离公司还有两三百米,我突然让司机停了车。
路灯的灯光下,我发现写字楼大厦门口的停车位上,停了一辆特殊的车,那又是一辆六院的专用车辆。我看得出,它和咖啡厅门口那辆车不是同一辆。
我看到大厦的台阶上站了三个人,有两个是六院的医生,还有一个竟然是林荫!他们正在密切地交谈,林荫一边听另外两人说着什么,一边频频点着头。
我下了车,想拐到小路重新打一辆离开。等车的时候我心里又升腾起一股怒火,他妈的!凭什么?!凭什么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,就对我做这种所谓“前沿性”的TEST?凭什么要让我度过这担惊受怕的一天?凭什么要让我看到和别人完全不一样的世界?
我厌恶我看到的这个世界,它可能照出了人们的另一面,但每个人都变成了刺猬和豪猪,他们张举着身上的利刺,扎向身边每一个人,互相之间靠得越近,彼此的伤害就越多。我开始向往那些虚伪的正能量,开始怀念那些不知真假的客套,甚至开始期待那些充满繁文缛节的、各种各样小小的仪式感。
我从大厦的右后侧小门的安全通道上去,我想到了一个好去处,那是我常去吸烟的场所,几乎很少有人去那里。并且在那里,我可以对楼下一切一览无余。
我来到17楼的楼顶天台上。夜幕下的天台,已经被雪铺成一张暗灰色的地毯。我像往日一样掏出一根烟,点上刚要抽第一口,母亲的电话打来了。
她还是有些担心我,知道我睡公司她安心了些,然后她有些迟疑地对我说:“有一件事我要告诉你……我问过果果了,关于你在车里听到的那一声冷笑。”
我在去看父亲的路上,告诉母亲为什么会被货车撞到,以及我听到的那个冷笑声,没想到她竟真的去问了果果。
我说:“妈,果果当时应该没有发出声音,是我听错了……”
我能感觉到母亲在摇头,“不,果果说她那时候确实冷笑了一声,只不过……是在心里。”
我呆呆地听着母亲继续说下去,“至于你为什么能听到,也许你已经知道原因了,也许你还不知道,这都不重要。果果说,她在心里冷笑的原因......”
母亲停了一下说,“是因为在那一刻,她看到了货车后面跟着的那辆车,也看到了车里那个人。”
母亲迟疑了一下,说:“那个人是田田。”
母亲的话像是从遥远的天际缥缈地传进我的耳朵,“果果说,那个大货车本来是想停下来,但田田的车却在狂按着喇叭,这就是货车闯过黄灯撞到你的原因。”
田田!
原来已经颠倒错乱的念头,变得更加扑朔迷离。
命运?对,也许命运真的可以轮回,因果真的可以循环到自己身上。我种下的因,十年后成了我自己的果。
同样的十字路口,同样的死亡模式。只是这一次,或许是有人制造的。
而这个人,或许就是田田。
为什么会是她?她为什么要我死?
手机“叮咚”一声响起,我被吓了一哆嗦,颤抖着点亮手机屏幕,锁屏首页显示着田田来的信息:“亲们,第一条朋友圈点赞噢!”
我解锁之后立刻打了田田电话,仍旧无法接通。
我继续颤抖着点开田田的微信,不敢看自己和她的对话,虽然我知道,秘密也许能从那里找到。我点开她的第一条朋友圈,却发现那条内容我今天已经点过赞了,我还给那条朋友圈评论过,评论的内容是:“享受音乐之美。”
那个评论的时间诡异地显示着:二十四点零一分。
我记得这条朋友圈的内容,是一条长达33分钟的彩色视频,内容是柏林爱乐乐团的《命运交响曲》演奏完整版。可现在,那视频竟都变成了黑白色,音乐还是《命运交响曲》,但视频内容已经完全不一样了。
视频很单调,就像是有段时间流行的个人微相册。但它没有微相册那样令人眼花缭乱的特效,黑白色的照片,前一张淡出,后一张接着隐现。
第一乐章里,是一个可爱的小女孩各种各样的照片。她躺在摇篮里瞪大眼睛望着天空的样子;她穿着盛装拍满月照的样子;她在妈妈怀里安静入睡的样子;她坐在宝宝椅上弄得满脸是饭的样子;她冲着镜头撅嘴生气的样子;她买了一条新裙子对着镜子做鬼脸的样子;她坐在旋转木马上开心大笑的样子;她背着小书包第一次上幼儿园的样子;她在舞台上卖力地表演舞蹈的样子;她第一次上小学被男生欺负,回来哭鼻子的样子……
我好像能够解读出每一张照片背后的信息,看着那个女孩,我的心也变得柔软。
第二乐章,仍然是她的照片。但这时的照片已经没有了多姿多彩的元素,每一张照片的背景,都是同一个地方。在每一张照片上,她的脸上都没有了笑容;每一张照片,她都安静而忧郁地站在那里。随着照片一张张地播放,她的个子越长越高,模样也越来越清秀可人。但她的脸上仍然看不到笑容。
我认出了她,她就是田田。我也认出了她照片背景里的那个地方。那是十年前我在黄灯闪烁时,飞驰而过的那个路口。
第三乐章,田田已经长大了,照片的背景仍是那个路口。她的脸上仍然没有任何笑容,但她的忧郁似乎不见了,我强烈地感觉到,代替它的是一种有了目标的坚定。照片数量很多,不是我开始以为的每年一张,三十三分钟的播放,至少有上百张照片,光是今年,她穿公司制服去照的照片,就有好几张。
在《第五交响曲》的尾声,命运那不可一世的戾气好像压垮了她。照片的轮放中,田田慢慢地坐了下来,我以为她要找一个舒服的拍照姿势,但并不是。最后一张照片,似乎就来自前几天,那张照片上,田田蜷缩着侧卧在坚硬冰冷的水泥地上,安静地闭着眼睛,像是沉沉地睡去。
我浑身瘫软地靠在天台的围栏上。
我现在已经知道,田田就是当初那个车主的女儿,她更知道我就是那个导致她失去父亲的人。然而,她毕业后却进入了我的公司。
她一定是有备而来。她一定是想让我死。
今天的车祸,甚至今天在我身上发生的一切,难道都是她在导演?
她差一点就实现了她的愿望,又或者,一切还没有结束。
我看到视频的下面还有一条音频的进度栏,这在我评论时也是没有的。我几乎没做任何思考就点了播放键,它的进度块开始缓缓地移动。
“你永远不会知道,厄运什么时候来敲门。就像你永远不知道它什么时候才能结束。”
田田的声音从手机传出来,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。
“对我来说,厄运在十年前,突然踢碎了我的一切,而它现在仍然没有离开。”
“你当时应该没有注意到,那个坐在车后座上的小女孩吧。她当时怀里捧着一个生日蛋糕,那天是她的生日。”
“她要和爸爸一起去接妈妈,然后她们一家人去吃生日大餐。”
“但那天之后,她再没有给自己过过生日。她一辈子活在悔恨中:为什么要在转弯的那一刻,让爸爸看她的新裙子。”
“她陷入了妄想,她觉得爸爸并没有离开。她在家里到处寻找爸爸,一直在喊着:‘爸爸,我不想玩捉迷藏了,我们玩别的游戏吧……’”
“妈妈担心她的状态,给她转了学,搬了家,甚至希望重新组织一个家庭,给她温暖。”
“妈妈终于遇到了一个爱她的男人,他们来问她的意见。她看着妈妈说,你们还会生自己的孩子吗?”
“妈妈尴尬地笑了笑,那个叔叔想了一会说,我们只要你一个。”
“她开心地笑了,冲妈妈用力点了点头。”
“然而一年之后,弟弟出生了,她愤怒而绝望地离家出走。”
“妈妈和爸爸,还有奶奶、叔叔、老师同学,无数人找了好多天,终于找到了她。”
“从那以后,她好像不再敌视弟弟。她教他学说话,给他喂饭,替他叠小衣服。”
“妈妈并没有把爱都给弟弟,她仍然很爱她,关心她,照顾她。直到出了那件事。”
“那天,妈妈临时出去办事走开了,让她好好照顾弟弟。弟弟还不会走路,她在床上逗他玩,弟弟被她逗得咯咯地笑,兴奋地接连翻了两个身,一下子摔下了床。”
“小孩子摔一下本来不是特别危险的事,碰巧的是弟弟的头先着了地。弟弟的眼睛紧闭着,怎么叫都不应,头上起了一个很大的包。”
“更碰巧的是,爸爸突然推门进来,看到了这一幕。”
“爸爸疯了一样地抱着弟弟赶去医院,他一路上都在恶毒地咒骂她。”
“万幸,弟弟没事。她和随后赶来的妈妈一起瘫坐在地上,这个时候爸爸走上前,拉她起来。”
“当着医院里那么多人的面,重重地打了她一记耳光。”
“她不记得那天是怎么回到家里的。她进门的时候,看到奶奶和叔叔在家里,奶奶不停地在抹眼泪。”
“她惊恐地看看妈妈,又看看奶奶,她知道,她们一定在谈一件可怕的事。”
“妈妈哭着对她说,囡囡,不要怪妈妈狠心,奶奶也会照顾好你的……”
“她觉得自己的心完全空了,她拉着小行李箱离开的时候,看到了爸爸对她厌恶至极的眼神。”
“几天以后,她好像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。她发疯一样地找回原来的家,却发现门锁已经换了。”
“她捶打着那扇熟悉的门,没有人回答。”
“她在家门口坐到天亮,被出来倒垃圾的妈妈踩到了手指。”
“妈妈哭着乞求她,让她快点离开,乖乖回去上学,不要被爸爸看到。”
“她是带着笑容离开的,因为妈妈答应了她,每周可以偷偷和她见一面。”
“每一周,她都乖乖地听话,努力地读书,甚至还去学了专业的画画和舞蹈。她希望每次都能让妈妈看到她的进步,这样妈妈会更愿意见她。”
“和妈妈的每次见面开心又伤感,妈妈离开的时候,她都抱住她,不让她走。”
“终于有一天,爸爸发现了她们在一起。”
“她连续两周没有接到妈妈的通知,她找回原来的家,却发现他们已经搬走了。”
“她在那个门口坐下来,像是要等他们回来。她麻木地一遍又一遍拨打妈妈的电话,从白天,到深夜。”
“十九个小时,三百四十七个未接电话。”
“三百四十七个电话,妈妈只回了一条信息。”
“囡,对不起。”
“奶奶和叔叔发现她的时候,她已经木然地在那个门口坐了40个小时。”
“她的成绩直线下滑,奶奶每次都被老师叫过去说,这孩子再不管就废了,她的成绩本来可以上个好大学,现在能不能上大学都难说。”
“她迷上了打游戏,她想在虚拟的世界里沉浸自己,忘记一切。”
“她也迷上了一切不需要努力的东西,她嘲笑着像她以前一样努力的同学。”
“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活着,也许是为了奶奶。”
“奶奶身体越来越不好了,她说,我死之前,还是希望能看到你上大学,哪怕上个大专呢。”
“在她进入大专的第一个寒假里,奶奶走了。”
“她重新回到了没有目标的状态,她浑浑噩噩过着剩下的日子。她不断地谈恋爱,并很快提出分手。”
“她喜欢欣赏男生们被她丢弃时,那种心碎的样子。”
“这种日子过了两年,直到有一天,她看到了你。”
“准确的说,看到了你的车。”
“那个车的样子和号牌,她本来并没有太多印象。但当它再一次出现在她的视线里,她确定无疑,这就是那辆改变她命运的车。”
“她觉得自己剩余的人生,重新找到了方向。”
“她学的是旅游,却开始自学会计,她非常用功,并在毕业前轻松地拿到了证书。”
“后面的事情,你都知道了。”
“我想,你和她今天关心的应该是:她会不会实现她的愿望?”
“无论有没有实现,她都不想再找理由撑下去了。她的精神已经快要化成齑粉,她需要好好地休息了。”
“选在今天结束这一切是合适的,因为今天是她的生日,爸爸的忌日。”
六
我不知道脸上是融化的雪水,还是我的鼻涕和眼泪,我已经颤抖得捧不住手机,任它摔在地上,我双手扶着地,浑身像是在打摆子,恐惧而绝望地哀号着。
只有一句话,像坏掉的留声机一样从我口中不断地循环往复着:“我该死……我该死……我该死……”
“你是该死,但你却不敢去死。”
田田的声音似乎来自天堂,更似乎是来自地狱。
我惊恐万状地跳起来,看向声音来的那个方向。
天很黑,天台上只有云层散射的昏暗的光,我看到天台围栏最高的那一段上,有一个黑色的人影。也许是我奇怪的意识错觉,那个身影虽然很模糊,但她的脸却无比的清晰。在那张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上,她大大的眼睛却显得无比黯淡,那眼睛里噙满了泪水。
她是田田!
田田的声音依然空洞而缥渺,她没有看我,而是微微抬头看着似乎无限远的天空。
“你不仅不敢去死,你还在那个车祸发生的时候,拼命安慰自己是个无辜的人。你为什么不去想想,真正无辜的人,应该是我和我的爸爸。今天你竟然还用自己父亲的命,换取了那些无足轻重的身外之物。这实在让我感觉意外,以致于从那一刻起,我就认为让你自杀的计划会完全落空。”
我跪在田田面前,哭着乞求她原谅我,哭着乞求她不要放弃自己。我对她说这一切都是我的罪,请她给我赎罪的机会。但田田却似乎根本没有听到我的话。
“也许这也是你的命运,你不会因为车祸而死,你也不会因为穷途末路而放弃生命。但我和你不同,你追求的那些东西对我来说一文不值。”
“当没有任何爱和被爱的期待时,你会发现放弃生命其实没有什么大不了。我不想再去评价你,我反而要谢谢你,不是因为重新看到你,可能两年前我就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。”
“现在,我虽然没有完成心愿,但我已经尽力了。至于你,你继续无耻地活下去吧……”
她张开双臂,抬起头看着阴沉的夜空,轻轻地对着它说:“爸爸,对不起,我来了。”
我似乎看到她的身体突然像雨燕一样轻灵,那曼妙的身姿虽还未移动,却已经幻化出最美妙的舞蹈。
死亡之舞。
我发疯一样地冲向围栏,这一次,我必须要阻止她。
就在我快要接触到她身体的那一刻,她突然轻盈地躲开了。
巨大的惯性让我收不住自己的双脚,我像一个蹩脚的守门员把握不住扑球的力度,在巨大的惊慌里,我一头栽下了天台。
那越来越近的路灯像是两排训练有素的列兵,它们对我行起庄严的军礼。
那是死亡的迎接。
但我已经不再恐惧,因为我知道,面对这个死亡,我并不无辜。
两分钟以后,我清醒了过来。
我的左肩和背部剧烈地疼痛着,右脚也几乎失去了知觉。我陷在一个巨大绵软的深坑里,就这样安静地躺着,听着那些久违的嘈杂的人声。
林荫第一个冲上救生气垫,看到我依然清醒着,他像是松了一口气。他伸出右手对我说:“兄弟,欢迎回到现实世界。”
我和林荫、陆医生三个人,一起坐在医院草坪上的太阳椅上。
“所以,这是一次治疗?一次对我的治疗?”我问。
“没错,一次治疗,一次对你的治疗,一次由丁教授主导的,高端到全世界只有四个脑科专家有资格参与的治疗。”林荫说。
“想要治疗的,到底是什么?”
“是你的心魔。”
“心魔?”
“是的,江岚说出了那个秘密之后,丁教授发现了你的一个发病规律。”
“就是我总是在和田田长时间接触之后,才会发病,对吧?”
“没错,你只要和田田有长时间接触——尤其是在非工作场合——之后往往就会发病,但当你恢复正常以后,你却不记得自己的言行。发病时你只是胡言乱语,但其中也有有用的信息,正是这些信息让江岚意识到,你的发病和当年那次车祸有关。”
“所以田田真的是当年死去的那个车主的女儿?她真的要杀我?”
“她真的是那个车主的女儿,但她并不是真的要杀你。或许她进入你公司的时候不排除会有这个想法,但据她自己说,她只希望看到你倒霉,却很少想过要真的杀死你。尤其是当她看到过你的女儿之后,几乎就不再动这个念头。你今天看到的,都只是她的潜意识。”
“潜意识?”我脑子里又闪过一道闪电,却又一下子苦笑:“……原来今天我见到的一切,都只是人们的潜意识……也就是说,田田的潜意识是让我去死,江岚的潜意识是不管我的死活,女儿的潜意识是对我的厌恶……”
林荫把话接了下去:“梁主任的潜意识是给你拒贷,街上人们的潜意识里都是丛林法则,而你父亲的潜意识,是想要活下去。”
想起父亲,我的眼眶又有些湿了。但我仍然有很多疑问:“为什么我跳下了楼,我的治疗就完成了?”
林荫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:“在田田的潜意识里,你只有死两次才够补偿她。一次为她被毁掉的人生,一次为她的爸爸的死。你今天遇到了车祸又从天台跳下,你已经死了两次,在你的全部意识里,你已经得到了救赎。”
我沉默了,是啊,这样的救赎会是真正的救赎吗?也许是吧,毕竟这一次与以前不同,我回到真实世界之后,仍然记得潜意识里发生的一切。
“那么,我现在已经完全不是精神病人了?”我问。
林荫说:“你从来都不是精神病人,你只是在某些情况下,具备对潜意识世界的观察能力。实际上,之和精神类疾病非常像,是因为你把这种能力全部用在了一件事情上——对十年前那场车祸的忏悔。丁教授他们这次的治疗,就是为了让你放下这件事。”
“为什么丁教授他们会这么兴师动众地给我治疗?”我还是有些疑惑,“动用世界最顶级的专家和设施,让一个人放下一件事,目的是什么?就是为了我这种能力吗?”
陆医生接过我的话:“这个问题就需要我来做出解释了。你的大脑和正常人有些不同。普通人的大脑皮层平均厚度大概是2.5毫米,但你的大脑皮层厚度却达到了4毫米。而且我们发现,每当你‘精神失常’的时候,就是你最内层皮质异常放电的时候,当你恢复正常之后,那层皮质却几乎完全停止放电。我们大胆推测,这个时候你可能看到了与我们不同的世界,于是在某次你‘精神失常’时,给你大脑的那一层植入了电极。”
我尽量保持着平静,但仍然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后脑,那刺痛感已经不存在了。
陆医生说:“然后我们发现,人为地对那个皮层进行电刺激,你也会持续地看到和人们不一样的东西,开始我们认为这些东西只是幻像,直到丁教授一篇关于你的论文被发表,事情才有了转机。”
“脑科学研究院的庄云帆教授兴奋地发来邮件,邮件的标题就是科学史上一句著名的话——你们竭尽全力想消除的东西,就是我千方百计在寻找的东西。”
“五年前,庄教授曾发表一篇论文,论文的名字叫《通向多维的钥匙?——论大脑在其他维度捕获信息的可能性》。他在论文中说,大脑的活动是基于量子层面的,这已经是共识。庄教授猜测,这个结论是否会蕴含着,大脑具备捕获更高维度信息的可能?”
“对你的研究,开始由脑科学研究院直接接手,并由庄教授和丁教授共同主导。很快他们就发现,原来在受到电刺激之后你看到的世界,就是我们平时所说的潜意识世界。它并不是更高的维度,而是另一个维度,也就是庄教授所说的‘其他维度’,人类的潜意识在那个维度里真实地演化着。庄教授的猜测被证实了。不久后,他们设计了今天的剧情,并通过所有人的参演,真的治好了你的‘心魔’。现在的你,虽然仍可以在电刺激时看到那个维度,但你再也不会执着于十年前那桩旧事了。”
我沉默了很久,说:“那么,为什么在那个维度里,时间是从24点到48点?”
陆医生说:“潜意识维度的事件与我们的维度同时发生,对大脑来说,时间永远应该是线性的,于是它把两个维度的时间拼接了起来。虽然怪诞,但这是它能找到的最直接的解读方式。”
陆医生看了看表:“你们先吃饭,还有什么问题的话,我们在去机场的路上说。”
我和林荫一起奇道:“机场?”
陆医生说:“是的,机场。刚刚接到通知,有人在社交媒体上发出恐怖威胁,目标就是机场。我们的潜意识观察手段,终于可以第一次派上用场了。我相信你不会拒绝这个请求,因为这一次,你或许可以拯救很多无辜的人。”
(完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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编者按:这篇小说描写了一个在潜意识幻觉中,一个中年人所能遭遇的所有危机,如果全部变成现实,会是如何一种恐怖的氛围。尽管时间和地点是架空的,对情节设置的科学解释也还有完善的空间,但是小说能够带给你的关于生活危机的情感体验,却是无比的真实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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责编 | 宇镭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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